独家|《八佰》之后,换个视角看战争
文娱 独家|《八佰》之后,换个视角看战争 文娱 | 2020-09-02 09:24 独家|《八佰》之后,换个视角看战争 第一导演

《八佰》20亿了。


采访、撰文/君伟


《八佰》20亿了。

 

我就在想,如果《又见奈良》上映了,会有那么多人看吗?

 

它们都关于抗日战争,一个写战争初期的故事,另一个写战争后伤痛的延续。

 

《又见奈良》的视角,放在了日本遗孤身上。

说实话,我从未关注过日本遗孤。

 

直到今年上影节,看了《又见奈良》,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群体。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战败的日本军疯狂撤退,将大量战时移民遗弃在中国东北。

 

这些日本移民的孩子,在抗日战争刚胜利时被中国家庭收养,他们被称作“日本遗孤”。

 

七八十年代,随着中日邦交正常化,许多遗孤重回日本。

 

《又见奈良》讲的是一个中国养母,去日本寻找日本养女的故事。

 

现实是,虽然很多养母的心愿是去日本看看他们的孩子,但种种原因,真正去的很少。

 

第一导演(ID:diyidy)这次与《又见奈良》导演鹏飞聊了聊这个被忽视的群体。

 

鹏飞导演说,他想拍这部电影,去圆这些养母的梦

 

本文无剧透,放心看,那些电影之外的现实故事,已经让人感慨万千!

01

我想去日本看看我的孩子

 

我上一部作品《米花之味》参加奈良电影节,获得观众选择奖。奈良电影节有个传统,获奖的人都有可能跟河濑直美导演合作,让她来监制影片。

河濑直美导演

 

我们要在两个星期之内,交一个故事大纲。

 

我当时想,中日文化交流密切,一水之隔,如果我拍一个留学生故事或者爱情故事,会觉得太浪费了。我想以厚重的历史为背景,这是我感兴趣的。

 

我一开始就确定想拍一个反战片,但怎么样去表现,当时没有想到。

 

我以前知道有遗孤这类群体,但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开始查资料,开始买所有关于他们的书,找到的不多,大概七八本,一看就觉得我要写这个故事。

 

有的书是写养母的采访,有的是回到日本的遗孤所写,有的是留在中国的遗孤所写,还有的是整理的书,包括严歌苓写的《小姨多鹤》这本小说,还有《大地之子》(日本NHK出品,中日合拍)连续剧,这些我都看了。

电视剧《大地之子》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养母采访,很多的养母采访,作者会问她们,你的愿望是什么?

 

养母的愿望很多都是我想去日本看看我的孩子,看看他们生活的环境,他在老家什么样子,但是真去的养母非常少,可能也就一个两个。

 

所以我就想用电影去圆这些养母的梦,现在养母已经很少在世的了,大概是这样。

 

 

02

你从北京来的?终于有人惦记起我们来了

《又见奈良》故事设定是2005年,实际上我去奈良是2019年,已有14年的跨度了。其实很多一代遗孤都已经不在了,养父母就更不用说了。

吴彦姝老师在片中饰演中国养母

 

我在奈良是想寻找“一代遗孤”,所谓“一代遗孤”就是1945年前后在中国出生的孩子,8090年代回到了日本,他们是日本血统

 

二代遗孤基本上都是混血儿。我在奈良找到的基本上都是二代,都是四五十岁,五十岁偏上的也有,还有三代能碰到。

 

包括在我们剧组中帮我们翻译的张老师,她也是10岁跟他爸爸到的日本,那时是1993年。

 

但我就想去找一代遗孤,去了解他们的生活。

 

后来我找到归国者协会的会长,他叫张文成,没有日本名,虽然他是日本血统,但不愿意接受日本护照。

 

那次见面还挺有意思的,我跟日本同事来到老年活动中心,一帮日本阿姨们在做饭,装便当,我看了倍儿好奇。我说:这干嘛呢?他们说:他们要给更老的人送饭,也就是给孤寡老人送饭。我心想,他们都这么老了,还有更老的?其实还有更老的,日本的老龄化很严重。

 

这个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位身材魁梧的日本男士,西装革履,拿着包,坐下之后开始跟他讲日文。我不会日文,但听他的口音挺奇怪。朋友介绍我是中国来的导演,准备做什么什么故事。那先生说:中国人?中国人那还讲啥日语,你干啥的?你哪的?我北京。北京哪旮沓的?我听着是很纯的东北话那种感觉。

《又见奈良》片场

 

其实一代遗孤特别少,奈良一共才五六个一代归国者,就是我用在片中的对白。后来就经过苦苦寻找,得知在一个叫黑龙镇吉野村有一位,但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后来我们就翻山越岭,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当然在日本开两个小时车挺远的,那苍天大树,还有一条土道,对面来车就得往回倒,旁边又是山涧。终于到了黑龙镇吉野村的时候,我问市役所,应该就是乡政府,有没有遗孤?

 

那人想了想,拿出资料本打开找找找,说有一个,我们乡政府给他盖的房,在哪个地方,大概怎么怎么走,就让我们去了。

 

日本的村还挺漂亮的,我们在半山腰上找到了那个房子。我就往里一看,有位老奶奶,白发苍苍、罗锅、没牙,她就开门来了,我还按照中国的礼节,带了最实在的米、油、水果这些。一开门,奶奶还没说话,我先说:奶奶您好,我是从北京来的,我来看您来了。老奶奶当时眼泪刷就下来了,你从北京来的?终于有人惦记起我们来了。

 

我说请问刘大爷在哪呢?刘明财,日文名叫山田周作。老奶奶拽着我往旁边,他们家有一亩三分地,能种点萝卜、酸菜、白菜……一边跑一边说,家里来客qiě(亲戚)了。

 

那个老头正种地呢,说:干啥呀?我当时觉得特别的有意思。历史感扑面而来,你就会感觉到脑子中的数字年份在往前捯,开始往1945年倒……

 

老头把那个锄头一杵地,就开始唠,从他小时候怎么到的日本,把他被放到哪家了,然后辗转反侧到姓刘家,给他起名刘明财,他还在村里当了干部,在中国挺好,后来村里的人说他是遗孤,他觉得挺奇怪,他说我不可能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还打小日本呢等等这些,挺有意思。

 

得知真的是有这么回事,他就开始沉默,政府说有机会让他回去寻亲,后来他就见到他的日本父亲,那是1991年去的,到了1993年3月份正式回日本了。

 

回日本的时候,还挺轰动的,有不少的媒体报刊都在讲这个事情,就是中国人把日本的孩子养大了,还挺轰动的,机场很多人接机,包括记者,他的父亲已经75岁了,记者采访他父亲,他父亲非常的激动。

 

父亲提到,我回日本之后又生了儿子,这儿子还没法生育,当时觉得我这辈子断子绝孙了。今天我没有想到,中国人民把我的儿子送回来了,我更没想到把我的孙子都带回来了,我万万没想到,我的重孙子都回来了,我一下四世同堂了,我太激动了,我这辈子够了,他就给我讲述他的这段历史。

 

在家里,老人给我看很多他回来拍的照等等。有一个细节是,像中国人请客人到家里来喝茶,但是他喝咖啡。日本倾向于喝咖啡。当然茶文化日本也是非常浓,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当时就给我泡了速溶咖啡。

 

随后,老人就给我们看了一张1944年他们吉野村开拓团去中国出发前在村门口合的影,这张我用在了电影中,我觉得是很珍贵的一个素材。

 

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接触这些遗孤,不管他们是一代二代,加上我们在寻找过程中碰到的一些故事,就慢慢地把这个故事构建起来了。

鹏飞

 

遗孤群体有一个协会,当地政府会安排老师给他们上课,上日文课,就是这些五六十岁的二代遗孤。

 

有一个蒙古老太太是一代遗孤,80多岁了,还是吭哧吭哧在那学,眼睛看不清楚了,还在学最基本的日语。

 

我问了一些其他遗孤,说:“您这个学多少年了?”“搁这学10年了”。我说:“学10年了?”“根本不会,到家就忘,回家还是包饺子,弄酸菜去,那谁记得住,日本名字,记不住。”我说:“您回家弄酸菜?”“自己泡酸菜,这边的酸菜不行,粉条还行,这边粉条好吃。”其实就是非常民间百姓的话题,没有聊很厚重的话题。

 

他们都会每周要交一个作文,用日语写作文,其实是小学生水平。同事就把这个东西翻译给我看,基本上都是写他们在中国的生活、在中国的回忆,比如“我小时候怎么把柴火垛点着了”,“我小时候犯什么错,我爸妈教育我,后来长大了,觉得他们教育得对”,还有其他等等。

 

说实话,这些记录让我挺感动的。她回到日本已经20年了,但是作文中的回忆依然是在中国,这就是无法磨灭的命运、文化与记忆。

 

所以我在剧中安排了一个日本人回到了这个村,要表演节目,他唱的依然是中国的曲子,他是依旧怀有一颗中国心。

 

 

03

战争让我们骨肉分离,回国又让我们骨肉分离一次

 

你知道他们怎么看这段历史么?

 

对于这段历史的看法,我更多是跟一代遗孤聊的,其实还是那位老先生——刘明财老先生,田山周作。我就问他,你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想法?

 

他说,千万不能再有战争了,有了这次战争就让我骨肉分离了。当时回日本的时候,最开始日本政府的政策是,只能遗孤本人回来,我们就不同意,一起上诉,说你们发起一场战争让我们骨肉分离,现在我们回来你又让我们骨肉分离一次,我不答应,要回来就全回来,要不然就都不回来,后来经过一系列的交涉等程序,就让我们都回来了。

 

对日本政府来讲,他们单方面认为我们是负担,因为村里人结婚早,生孩子又多,一个遗孤带着一老伴,生了4个孩子,孩子又结婚,一回来加起来就三四十口人。但又不能不面对这些事,就要让他回来,让他回来就得都承认,因为都是日本血统,都是留下的后代。

《又见奈良》杀青照

 

刘老先生也提到:这是政治的事情,我一个老人不是很了解。当时老先生还说:安倍在扩军,在增加军事开支,他不禁疑惑:增加这干嘛?增加这个不就是又要打仗吗?你又要打仗不就又有更多我这样命运的人?

 

他跟他的太太非常不同意这种做法,战争不能再来一次了,因为遭殃最大的一定是百姓,两国都是。

 

04

从来不让妈妈给他开家长会

 

我自己对战争反思的重点,更多的是战争遗留下来的伤痛,战争对当时的人造成伤痛,而且这种伤痛会延续很久,不是战争结束就完了。

《又见奈良》演员英泽、吴彦姝、国村隼

 

但日本不同,日本是单民族,他们回到日本之后的歧视其实是跟生活的压力相关的。在中国是从小成长的过程,从小学到大学,但是回到日本后就面临着各种方面的歧视,比如做底层的工作,会被人家看不起。

 

所以,很多人不敢暴露自己遗孤的身份,有一些甚至影响到了三代。

 

举个例子,有个小男孩两三岁去的日本,身上基本上没有中国人的影子,家里边说中文,他能听得懂,他也会说,但他不说,到学校,从来不让他妈给他开家长会,从来不说中文,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他妈妈非常伤心。他妈妈是在中国长大的,就说为什么不让我去?

 

他说,如果我让某些人知道我有中国的背景,那我在学校不好过,日本学校霸凌、抱团这种情况很严重,他不愿意向他的社交圈表露这些,其实孩子也是无奈的,是没有办法的。

 

05

遗孤想融入日本社会,难!

 

在日本我所接触到的遗孤二代、三代,他们实际带有的中国人的味道更多。就算他说的日语,穿着日本着装,但是他的气质是藏不住的,他的味道还是中华民族的,甚至影响到了下一代,比如我们剧组中的张老师。

 

当然,他们这一代都是混血儿,但是因为在中国成长,接受的教育等等是长大后无法变化的。他们在日本就会讲日语,尽量跟日本人融到一起,因为在那边生活,没办法,但是给我的感觉,依然是浓浓的中国味

 

从吃饭来讲,我看他发朋友圈,去他家吃饭都是肥牛火锅,当然肥牛是日本的,但却是中国的那种放很多辣椒的火锅这是中国的饮食习惯。有时候去他家,问到吃什么?他说:包饺子吧,酸菜猪肉的怎么样?

 

还有,电影中那个老先生说话,会碰你一下。

 

日本人不会碰你,但碰你一下在中国人看来就是一种热情。这种肢体语言无时无刻不传达出中华文化的感觉。

《又见奈良》剧照

 

再比如说一个家庭,日本的父母跟儿女之间的关系没有像中国这么的亲近感觉在隔着什么。子女要上学的话,一定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生活费和其他问题,他们认为管家里边要钱是个很可耻的事情。

 

而在中国,父母觉得我要培养孩子,我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东西,是为孩子以后的幸福付出。所以,从这方面看出,他们的观点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日本的孤寡老人很多?我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解释更准确一些。在中国,我们广场舞特别吵,一帮老大妈在那跳得也不好看,歌也不好听,好像乡村电音。

 

但是到了日本,那些公园、广场等等,特别安静,没有老人,有时候没有人。他们各自在家里边,看灯是亮的,看电视也好,干什么也好,声音很小,好像是很文明这种感觉,但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有的老人在房间里死了一个月,才被人发现。

 

日本有一个职业是专门清理这些孤寡老人遗体的。有一个纪录片就拍的这个。我问他们:“晚上吃完饭不出来遛弯?”日本人说:“不遛弯。”“你们不去树下边聊会天,打会麻将?”“不行不行,没有没有。”

 

但是中国的老人为相对日本就没有这么多因孤独死去的,是因为我们会去跳广场舞,就算孩子在外边打工,但我有我的老伴,我有我周围的朋友,要不打会麻将,要不我们树地下乘乘凉聊天。

 

一开始我觉得很反感的广场舞,去完日本之后反而觉得很健康,会让远方的儿女没有那么担忧,这个社会也会稳定一些,跟日本完全是两回事。所以我觉得没有哪个文明或不文明,中国的老人也是非常可爱、非常有意思的。

 

我给日本同事讲中国老人在干什么,他们都觉得好可爱,其实这个是真的很健康的。

 

从这方面反看我们国内的情况,从这件事就能体会到在中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日本人与之间距离的差异,何况这些遗孤去日本,他们想融入?更难。

 

 

06

再疯狂的年代也有人性的光辉

 

其实选择这个题材,倒不至于害怕,只不过中日题材,尤其战争题材非常敏感,处理不好就会被人说成是,向着日本说话或者亲日等等。

 

但我是从百姓入手,是在讲中国母亲真实的人性光辉,故事都是真实的,所以我觉得我是相对客观地处理这个题材的。我没有说日本多么好,而是跳出了思维局限和道德评判,讲人性

 

我听历史老师讲课,讲中日战争,有句话我觉得讲得挺好的,就是“再疯狂的年代也有人性的光辉”。我觉得中国母亲身上完全体现了这个,并不是说我要表现主旋律或者歌功颂德,是因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又见奈良》演员英泽、吴彦姝,导演鹏飞

 

我看那些养母的采访,有些真挺“不可思议”的。一九四五年战争刚结束,日军正在撤退,日本人把孩子就放这了,对于中国的养母来说,这一行为等于是立刻就把敌人的孩子收养了,这是何等的伟大。

 

有一些养母讲到,6个月前,她被日军一脚踹流产了,孩子没了;6个月后战争结束,有一个孩子留在她家门口了,或者是有人问,这有鬼子的小孩你要不要收养?要。

 

07

我希望我的电影后劲大

 

《又见奈良》这部影片的风格还是轻盈的。悲伤的事情,我想把它拍的轻盈一些、生活化一些。

 

目前已经有很多很犀利的电影、很讽刺、很尖锐、很批判,我觉得这些电影都有了我就不用再这样拍了,这类很好的作品已经那么多了。

 

我想换一种方式,我希望这部电影后劲大。这个劲不是用在你看的过程中这一脚踹心窝了,那又捅了一刀,不是这种。而是当电影结束,字幕升起,那个后劲在你心里开始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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